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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枪手 2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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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林点了点头。他握枪的手有些抖,此时他觉得腊月二十三的正午有些太晚了,太漫长了,让他等得心焦。

他站了起来,他想自己在秋菊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,他应该走了。可他的双腿却无法迈出。

他终于说:你不走不行么?

秋菊摇了摇头。

马林又说:你真的要走,我也不拦你,我会给你带够你一辈子的花销。

她说:不!

接下来,两人都沉默了,他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她说:她好么?

他怔了一下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待反应过来后说:城里人,娇贵。

她不语了,低头又想了想说:今晚俺给你们做一床狗皮褥子吧,这不比城里,寒气大。

他没点头,也没有摇头,望着她。

她低下头又说:她有身子了,几个月了?

他答:快六个月了。

她说:莫让她乱动,怕伤了胎气。

说完,她吁了口长气。

他说:那我就走了,啥时候走,告诉我一声。

说完,他真的转过身。

这时她叫一声:哎——

他立住了,回身望她。她以前就是这么叫他。他望着她。她把他留在炕上的那份休书拿了起来,认真地看了几眼。他知道她不认识那些字,但她还是看了,每一眼都看得极认真。

半晌,她说:过一会儿俺做一点糊糊,把它贴到老杨树上去。

他说:不,不用,钱先生会把话传出去的。

她吁了口气,沉重地把那份休书举了,悠悠地说:还是贴出去好,让靠山屯的人都知道,从现在起,俺秋菊再也不是马家的人了。

马林逃跑似的离开了下屋,当他关上门时,秋菊的哭声潮水似的从门缝里流泻出来。马林背靠着门,在那儿茫然无措地立了一会儿。

他听见细草说:娘,娘,你咋了,咋了?

马林的心疼了一下,又疼了一下。

太阳偏西的时候,秋菊把休书贴到了老杨树上。这是马林不愿看到的一幕。

此时,靠山屯仿佛死了。家家户户仍门窗紧闭,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。一只发情的母狗冲着老杨树上那张休书愤愤不平地叫着,疯子耿莲不知在什么地方喊:来呀,你们都来干我呀。

细草已经醒了,他站在下屋的门前冲着雪地撒尿,小鸡鸡一抖一抖的。撒完尿的细草就看到了杨梅已堆完的雪人,那个雪人仍旧头小肚子大,怪物似的立在那儿。细草走过去,绕着怪物似的雪人走了两圈,他说:咦——咦——

杨梅弯下腰看细草。

细草说:这雪人是你么?

杨梅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

细草又说:你从哪儿来,我咋不认识你。

杨梅仍弯着腰说:你叫什么?

细草说:我叫细草,俺娘给起的。

杨梅不笑了,愣愣地望着细草。

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头上,阴森古怪地朝这面看。只要他的视线里出现细草的身影,他的目光便阴森得怕人。

当初鲁大放回秋菊和细草时,鲁大冲马占山说了一番话。

鲁大当时就用那只阴森古怪的独眼望着马占山。

鲁大说:老东西你听好,秋菊是马林的女人,今儿个我送回来了,你对她咋样我管不着,细草可是我的儿子,要是细草有一丝半点差错,你老东西的命可就没了。

当时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头上听鲁大那一番话的。

他没有说话,却在拼命地喘。

鲁大又说:老东西,我和你儿子的仇是你死我活,我不想把你咋样,要是现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气的事。

鲁大说完,吹了吹举到面前的枪口。

马占山闭上了眼睛,他在心里说:白菜烂了,土豆也烂了。

鲁大又说:秋菊是马林的女人,是杀是休那是你儿子的事,在马林没回来以前,秋菊还在你这吃,在你这住,要是在你儿子回来前,秋菊不在了,我会找你要人,你听好啦。

马占山的心里又说:都烂了。

鲁大说完这话,便带人走了。鲁大走时在他脚前扔了两块银元,他盯着那两块银元好久,后来把银元飞快地拾了,钻进了地窖里。

从那以后,他不再和秋菊说一句话了,阴森地望着秋菊娘俩。

秋菊回来不久的一天,给他跪下来,跪得地久天长。刚开始秋菊不说话,只是以泪洗面。最后秋菊说:爹,俺对不住你,对不住马林。

马占山又在心里说:都他妈的烂了。

秋菊说:爹,你杀了俺吧。

马占山拼命地喘着。

秋菊又说:爹,你杀了俺,俺心里会好过些。

马占山在这之前是闭着眼睛的,这时睁开眼睛说:以后你不要叫我爹了,我承受不起。

从那以后,秋菊果然再没有叫过马占山一声爹。秋菊像从前一样,屋里屋外地忙碌,洗衣、做饭、喂猪、喂鸡。

每天做好饭菜她总要给马占山盛好,送到马占山房间里去,马占山扭过头不望她。马占山拒绝着秋菊,却不拒绝秋菊的饭菜,他总是把秋菊送来的饭菜吃个精光,然后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间做活儿去了。

也是刚开始时,细草很怕马占山的眼神。其实秋菊一直在避免马占山和细草相遇,三口人在一个院子住着,不可能没有碰面的时候。细草每次见到马占山就吓得大哭,渐渐细草大了,习惯了马占山的眼神,便不再哭了。

那一次中午,马占山扛着锄出门去做活路,迎面碰见了细草。细草小心地望着马占山走过去,在马占山身后小声地叫:爷爷。这一声,使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,似被一颗子弹击中了,他的身子嘎了一下,半晌扭过头,凶凶地望着细草,恶声恶气地说:谁让你叫的?!细草吓白了脸,忙慌慌地说:你不是我爷爷。

马占山这才长出口气,扭过头喘着走了。

细草咬着指头,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马占山的背影。直到秋菊走过来,细草才恍怔地道:他不是爷爷。

秋菊狠狠地打了细草一掌,恶声恶气地道:不许你叫,以后再叫看俺不剥了你的皮。

细草吓得大哭不止。

马占山觉得秋菊是应该死在老虎嘴的山洞里的,若是死了,秋菊的魂还是他马家的鬼,逢年过节,他会为她烧两张纸,也会念着她活着时的好。出乎他意料的是,秋菊却没死,又回来了,还带回了一个胡子种。马占山的日子颠倒了。

那些日子,他盼儿子马林回来,又怕马林回来,他就这么盼着怕着熬着难受的时光。他曾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说:儿呀,你杀了她吧,杀了这个贱女人吧。

马林休了秋菊,马占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,相反,马占山觉得这样太便宜贱女人秋菊了。他又想:既然儿子马林不杀秋菊,那就让她和那个野种多活两天,等马林杀了鲁大,再杀贱女人和那个小野种也不迟。马占山甚至想好了杀秋菊和细草的工具,就用自家那把杀猪刀。马占山年轻时能把一头猪杀死,于是他想:连猪都能杀,难道就不能杀这个贱女人么。

马占山在腊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开始磨那把锈迹斑驳的杀猪刀了,他一边磨刀一边喘。

杨梅好奇地看着马占山不解地问:爹,你这是干啥?

明天就是小年哩,要杀猪哩。马占山这么答,喘得愈发无法无天了。

在杨梅的眼里,马占山这个老头挺有意思的。

马占山认为眼前这位细皮嫩肉的女子不是当老婆的料,马林和这样的女子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。马占山觉得,马家从此就要败落了,马占山一边磨刀,一边生出了无边的绝望感。他想,人要是没有了奔头,活着就没意思了。

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:先杀了贱女人秋菊和野种细草,然后再和儿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这位叫杨梅的女人。到那时,马家是充满前途和希望的。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里那两罐子白花花的银两。想到这儿,马占山又快乐起来,他更起劲地磨着杀猪刀了。

十一

太阳又西斜了一些,天地间便暗了些,西北风又大了一些,吹得村中那棵老杨树一片疯响。村中仍静静的,不见一个人影,两只饥饿的黑狗匆匆忙忙地从街心跑过,凛冽的风中传来疯女人耿莲的喊声:来呀,你们咋不来干我了。

这种反常的景象马林并没有多想,他也无法意识到,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正在一点点地向靠山屯走近,向马家走近。

马林站在院子里,望着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,心里竟多了种无着无落的情绪,这种情绪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开了。

马林并不希望秋菊把休书张贴在老杨树上,他下决心休秋菊,并不是冲着秋菊的,他是冲着鲁大。他知道鲁大的险恶用心,这比杀了秋菊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百倍千倍。他下决心休秋菊是要让鲁大和众乡人看一看,告诉众人,秋菊只是个女人,像我马林的一件衣服,我马林说换也就换了,鲁大你爱奸就奸去,爱娶就娶去,秋菊原本和我马林并没什么关系,说休就休了。

他想潇洒地做给鲁大和众人看一看,他快刀斩乱麻地做了,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把该做的做了,剩下的时间里,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鲁大送上门来了。马林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本应该轻松一下。要在平时,自家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乡人,他们来看从奉天城里回来的马林,快枪手马林是靠山屯的骄傲。可这一切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没有发生。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。

下屋门开着,马林看见秋菊在收拾自己的东西,属于秋菊的东西并不多,只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,装在一个包袱里。秋菊做完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,痴痴地发呆。细草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被风刮起的浮雪喊:旋风旋风你是鬼,三把镰刀砍你腿……

看到这些,马林的心里疼了一下,又疼了一下,往事如烟如雪。

秋菊这种忧戚的面容他是见过的。那是他每次从奉天城里回来,住几日之后要走的时候,每次秋菊都是这般神情。在还没认识杨梅以前,那时的奉天城里还算太平,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几日。但也就是几日。那时马林已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已经不属于靠山屯了,他是东北军里著名的快枪手,是大帅张作霖身边的人,他不属于自己,一切的命运和东北军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了。

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,没住上几日便匆匆地返城了。

在马林回家的这些日子里,马占山和马林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,他在翻来覆去地说他的那些地,说他的粮食。

马占山冲马林说这些时,马林的目光是虚幻的,他一直这么虚幻地望着爹那张苍老的面孔。

爹说:咱家的地越来越大了。

爹又说:这回你带回来的钱又够置二亩水田的了。

爹还说:耿老八家南大洼那块地他不想要了,到秋咱就买下来。

爹继续说:以后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来,这是你爷活着时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。

说到这儿,爹就咧开嘴无限美好地笑,也喘吁吁的。

马林收回虚虚的目光说:爹,你治一治病吧,置那些地干啥,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。

马占山不高兴了说:咦——这地,这家以后还不都是你的。

马林不说话了,虚虚的目光中他又看见了秋菊。秋菊整日忙碌着,这个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。在这个家里,秋菊从来不多说一句话。

马占山就喘着气说:你也该有个孩子了,要生就生男的。咱马家这么多代了,一直是单传,现在咱有地了,本该人丁兴旺些才好。

说到这儿父亲就叹气了。

马林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两次,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数。秋菊的肚子一直瘪着。

让马林惊奇的是,秋菊的想法和爹的愿望如出一辙。每次马林回来,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冲他说:俺想要个娃,是男娃。

马林在黑暗中不说什么,突然抱紧了肥肥壮壮的秋菊。经年的劳累使秋菊的身体变得粗糙而又结实。不是生孩子的念头使马林抱紧了秋菊,而是年轻人的冲动。年轻的马林有使不完的力气,干渴的秋菊有着丰富的念头。短暂的日子,对秋菊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几日。

马林终于走了,秋菊便一脸的忧戚。

马林骑在马上,两支乌黑的快枪在两边的腰上,悠荡着。秋菊送马林,走在地下,细碎的马蹄声伴着秋菊无奈的脚步声在靠山屯的小路上响起。

马林说:你回吧。

秋菊不回,仍低着头随在马旁向前走。

半晌,秋菊终于拾起一双泪眼,忧忧戚戚地说:你还啥时候回呀?

秋菊的表情和语调令马林的心揪紧了。不知为什么,一回到靠山屯,一看到秋菊的样子,他的心就乱七八糟的。

马林说:也许今年,也许明年。

秋菊又不语了,紧走几步,从怀里掏出昨夜晚为马林准备好的路上带的食物,递给马林道:包里有饼有蛋。

饼是油饼,蛋是咸蛋。这是马林平时最爱吃的。只有马林回来时,马占山才让秋菊动一动白面和蛋,这是过年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。马林把吃食接过,暖暖的,温温的。马林知道,那是秋菊的体温。

马林不想再这样儿女情长下去了,于是松开马缰,在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冲秋菊道:你回吧。

马便小跑着向前奔去。

秋菊快走几步,那样子似要追上那匹马,终于不能,于是便无奈地立住脚,望着马林的身影在视线里愈来愈小。

远去的马林是也回了一次头的,秋菊的影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。再回过头来的时候,马林揪紧的心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了。心离靠山屯和秋菊越来越远了,离奉天城里那个著名的快枪手越来越近了。马林在东打西杀的日子里,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里日渐模糊了。

在腊月二十二太阳已经偏西的辰光中,马林看到秋菊,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紧了。眼前这一切恍若隔世,已物是人非了。马林站在西斜的阳光中,仿佛做了一场梦。

马林又想到了腊月二十三的正午,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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